(河南大学)
天空变得黑沉沉的,像是大半的白亮都被那个能装天地的小葫芦吸走了一样。细密的的透明小针不间断地完成从苍穹到地狱的旅行——从无到无。当雨水从针线变成门帘,地面上也淌出了一条河,它们从每一条街道来,义无反顾地在村子中心交错汇合;浑浊、阴冷、野蛮,交汇出土黄色漂浮着杂草和垃圾的一片水域,孕育着阿喀琉斯的愤怒。然后光线变暗,变暗,村庄里的荒凉隐匿在瓢泼的漆黑里,只剩下不祥的雨声散发出阴冷的味道,伴随着一颗颗颤抖的心。
这和十年前的那场大雨多么像啊,在从广州到河南的火车上,在过分多雨的季节里。
这次的出行较往常更让我开心,除了即将开始的暑假,我和弟弟在漫长的旅途中也有了新的玩伴——一个同乡的女人带着儿子。在那个雨夜之前,我们三个七八岁的小伙伴还总是开心。
连绵几日的阴雨让天空变得灰扑扑的,失去了夏日该有的明亮和炎热。应该是在下午四五点吧,火车开始走走停停,行驶起来并不十分稳当。在我不太严谨的记忆里,它甚至一度倒着走过一段路,不过具体是否如此也无从考证了。
不经意间往外一暼,我似乎看见了好多猪羊在房顶上挤着。我莫不是眼花了?透过那些氤氲着的坚硬水汽,我分明看到的就是这种怪异的景象。我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,“妈,这地方可真奇怪。他们的猪都养在房顶上。”顺着我的手指,妈说“你没看下面都是水吗,所以猪们只能在上面了。”我当时觉得颇有道理,竟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原来是那么自然而然……火车继续走走停停,因为周遭的景象几乎一致,所以至今我也没弄明白当时火车到底往前行驶了没有。车的反常行为自然引起了车厢里的注意,大家开始不约而同地谈论目前的处境了,时不时有“发水…主席…直升机…哈哈…”这类词跳出来,大家虚张声势地说笑着,仿佛这样就可以斥退洪水似的。我觉得这些人可真好笑,明明一副惶惶的样子,为什么要摆出来这种谈笑风生的作态呢?
当夜幕逐渐降临,漆黑遮住外面的水和房顶的猪后,人们逐渐安静下来了。吃东西、睡觉,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,这或许就是“眼不见心不烦”吧。我闭上眼睛,心里想着第二天就能到家了。
大约是在半夜或者该叫凌晨,总之就是在我们睡的最沉的时候,我迷迷糊糊听到一片嘈杂声,然后就被妈急匆匆地推醒——水来了。
列车员在维持秩序,我们排成一条黑乎乎的麻花下车,走去一个足够高的地方。又想到了那群猪,它们可真聪明,早早的就晓得去房顶上,我甚至有些嫉妒它们。跟着人群走着,我看见窗帘被拉扯下来,吊在窗户上;吃剩的垃圾丢满了桌子以至于入侵到过道上。他们为什么要拽窗帘呢?大雨的瓢泼声,人们营造的这种环境,还有冷,让人瑟瑟发抖。谈不上惊恐,只是一种持久的、平静的恐惧从我的脚底、手指还有心里往肚子延伸,我没法子呀,我只有跟着大家走。
今晚真黑,也就是在今天,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夜的颜色,像是浓度极高的墨汁,又像是棉花糖。我们似乎是被围困了,周围的浓黑映着照明灯干燥的白光,两厢僵持,没人敢突围。雨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泼来,撑伞的、拉皮箱的、扛包的……灯光太亮了。这时,我看见一个正在坡上走着,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孩儿,他将一个十分大的毛巾被披在头上,把自己完完全全裹起来,然后那被子就形成了一个斜坡,将他和大地联系起来,在脚跟后边拖着地上的水,他由家长牵着艰难地走着。我又困惑又想笑,哈哈他怎么这样傻,难道是雨把他的脑子给淋坏了?这次我没再跟妈说,因为她正背着弟弟淌水,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紧她,再有就是时不时瞅瞅后面扛着全家行李的爸,我们的行李怎么这么多?
随着地势原来越高,我们终于不用再淌水了,大家涌进了一个空荡荡的学校。然后是怎么样的,我一点也想不起来,反正天亮的时候我是在一个用桌子堆起来的大床上醒来的。床上铺着白色的褥子,听说是列车员抢救回来的。我看到同乡的女人和她儿子也在,就很安心了,我很想在床上打滚,不过因为大床上还有别的不认识的灾民,也就忍住了。是的,经过那么长的跋涉,我们终于也成灾民了。爸爸说这多亏了我和弟弟,因为要特别照顾老人和小孩儿,所以我们家才可以分到一块儿“床”,不用挤在墙角和走廊。
照顾小孩儿这个政策可真好,因为一会儿便由爸带着我和弟弟排队领到了矿泉水和饼干,这分量足够我们一家吃。爸吃了一口饼干,说泛潮了,然后我们就继续吃。泛潮也总比没有好。吃了差不多两天饼干和矿泉水,我觉得自己对热面条的渴望简直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。热面条是啥滋味啊,我好像都快忘了。
没日没夜的雨终于停了,大床上潮乎乎的,于是我和弟弟他们俩就去顶楼上玩儿。有两个小孩儿正在玩蛤蟆,这种恶心的东西也和大家一起上楼了?他们俩的花样很多,先让大小蛤蟆决斗,但是它们不打架,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。又让蛤蟆赛跑,它们也不比试,你说蛤蟆们怎么这么没有进取心呢。俩小孩儿千方百计鼓捣蛤蟆,但是大小癞皮岿然不动的架势简直让他们丧气了。可不一会儿他们又想出了对付蛤蟆的招儿,俩人找来几根短棍,把小蛤蟆捅到大的前面,然后似乎是把大蛤蟆的嘴掰开,等我又看他们的时候,就看到小蛤蟆的一半身子已经进到另一只的嘴里了。大蛤蟆眼睛向外鼓着,嘴巴张的大大的;小蛤蟆眼睛也向外鼓着,嘴巴闭成一条缝,它俩像俄罗斯套娃一样,一个套一个。这时我听到下面有人喊,有热粥喝,我们赶紧飞下去抢粥。经过两天的历练,我明白了早飞的的鸟儿有虫吃。
等下到二楼的时候,走廊里已经围起几层人了,这里肯定是“粥棚”!我们就赶紧往里挤,等我再次抬头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冒着柔软热气的大钢盆,锃亮的盆里盛着糯糯的很是不稀的大米粥,成为这个盆该是多么幸福啊。老奶奶用吃盒饭的那种泡沫盒来装大米粥,一个饭盒轻轻一扯就变成两个了,我不停地在心里祈祷千万别用盖儿给我装,千万别用盖儿给我装。。。当已经喝上热腾腾的米粥时我还在感叹,奶奶可真是善解人意呀。大米粥黏乎乎的,米粒都煮开了花和着黏稠的米汤,我让爸妈都喝了一口,他们也说煮的好喝。黏乎乎的热粥谁不喜欢喝呢?
喝粥的那天下午我们便被通知可以去火车站换回家的票了,爸又扛起全家的行李,妈牵着我和弟弟坐上了另一趟没水的车。火车开的不快,我往窗外张望,没水了,房顶上的猪也没了,是找吃的去了吗?
在车上没一会儿就有人发免费的盒饭吃,是米饭,里面还有很多青椒炒一点肉丝,辣辣的,也好吃。拿着盒饭,我又想到了那个大钢盆,柔软的热气,和隐匿在热气中的温暖皱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