鱼水两情梦难圆——敦煌词《送征衣》赏析

鱼水两情梦难圆——敦煌词《送征衣》赏析

彭雨生铜仁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编辑部

【摘要】唐五代无名氏的《送征衣》是一首征妇怨思的敦煌婉约词,许多唐宋词选本均未入选。它写男女鱼水恩爱,两情盟誓;相思深情,梦难团圆。全词朴实写真,动人心弦,是一篇不逊色于名人名篇的词作。

【关键词】敦煌词婉约怀人

【中图分类号】I207.23【文献标识码】A【文章编号】1674-4810(2010)01-0043-02

敦煌曲子词是敦煌艺术宝库中的一朵奇葩,其辑本有王重民的《敦煌曲子词集》、饶宗颐的《敦煌曲》、任二北的《敦煌歌辞总集》、惠淇源的《婉约词全解》等。无名氏的《送征衣》是一首思妇怀人、动人情肠的敦煌婉约词,惠淇源的《婉约词全解》等许多唐宋词选本均未入选,究其原因,恐怕在于它表现的思想内容常被许多名人吟咏,或认为它艺术上过于俚俗粗糙。但当我从曾昭岷、曹济平、王兆鹏、刘尊明等先生编著的《全唐五代词》中读到它时,却是爱不释手,现抄录如下:

送征衣(唐五代)无名氏今世共你如鱼水,是前世姻缘。两情准拟过千年。转转计较难。教汝独自眠。每见庭前双飞燕,他家好自然。梦魂往往到君边。心穿石也穿。愁甚不团圆。——《全唐五代词》(卷四)[1]

《全唐五代词》是当今收录敦煌曲子词最为完备、精审,具有集大成的性质的丛书。该书“既吸收了王国维《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》校勘成果,又有丰富发展。”[2]20世纪90年代初期,书籍的编修被列为“中国古籍整理出版十年规划和‘八五’计划”重点项目,分“正编”和“副编”两部分收录敦煌曲子词,正编收录199首,为性质较为明确的敦煌曲子词作品;副编收录434首,为存疑待考的敦煌曲子词作品。总计全编共收录可信及存疑的敦煌曲子词作品共633首。在“卷四”的“正编”收录了无名氏的这首词。此词写男女鱼水恩爱,两情盟誓,思妇梦中寻君,刻骨相思;艺术以质朴见长,遣词造句亦不加雕饰,形同白话,语言朴素自然,感情真挚坦率,充分表现出民间歌辞的拙朴、自然的本色,显示出这首小词言简意富、词浅味深的特点。

一鱼水恩爱,两情盟誓

“言情,是婉约词的传统题材,也是婉约词的主要特点。”[3]《敦煌曲子词》内容丰富,其中确是“有边客游子之呻吟,忠臣义士之壮语,隐君子之怡情悦志;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,以及佛子之赞颂,医生之歌诀,莫不入调。其言闺情与花柳者,尚不及半。”[4]敦煌曲子词中写得最好、最多的依然是言男女情爱的作品,它从一开始就显露出来多言男女艳情相思的创作倾向。这类作品也写得最为生动活泼,艺术成就最高。《送征衣》一词以情动人,上片侧重叙写昔日夫妻恩爱及忍痛分离。“今世共你如鱼水”,词人把夫妻和乐美满、男欢女爱比作“鱼水”之情,这在古诗词中甚为罕见。敦煌曲子词无名氏的《鱼游春水》写闺中怀远之情“莺啭上林,鱼游春水”是以美景衬离情,倍增伤感;“凤箫声绝沉孤雁,望断清波无双鲤”是用鱼雁传书的典故表达相思之苦。三国时刘备因得孔明的鼎力相助曰:“孤之得孔明,如鱼之得水也”(《隆中对》)。此词却用鱼儿离不开水比作夫妻之情,丈夫离不开爱妻,妻子离不开丈夫。可以说是巧妙而创造性地运用了这一典故,也许词人是在有意无意中用到了它,读来觉得十分贴切、新颖又别具一格。他们的婚姻是“前世”注定,“前世姻缘”,“今世”耳鬓厮磨,朝夕相处,万般恩爱,千种柔情,由此跃然纸上。

“两情准拟过千年”,他们枕边窃窃私语,誓同偕老。这与敦煌曲子词中无名氏《菩萨蛮》“枕前发尽千般愿,要休且待青山烂。水面上秤锤浮,直待黄河彻底枯”“休即未能休,且待三更见日头”的写法何其相同,这种率直地表示海枯石烂心不变的情怀,是很质朴动人的。想象丰富而大胆,以精炼的语言,几经转折地描写了自然界不可能出现的多种现象,委婉地抒发爱情永恒不变的心愿。含蓄、新奇而真切,有独创一格之妙。冯延巳的《长命女》,写夫妻祝酒陈愿,地久天长,永不分离。韦庄的《思帝乡》“妾拟将身嫁与,一生休。纵被无情弃,不能羞。”歌颂了女子对爱情的热烈追求。《送征衣》说“过千年”,而不说过百年,极尽夸张,倾吐着彼此的情爱,表达出坚贞不移的决心,明显地书写爱情的专一,感情热烈又缠绵。但这种两情的依恋又能维持多久呢?“转转计较难”,丈夫也许是由于兵荒马乱;也许由于生活艰难、官场险恶;也许由于从军在外..他们不得不劳燕分飞,从此天各一方。夫妻离别在即,万千心事,心酸难言,一个“难”字,使二人难舍难分、魂销魄散、肝肠寸断之情得到了充分的表现。“教汝独自眠”是对话的语气,由今及夕,由思妇到丈夫,即由思妇自己从别后孤苦寂寞、薄被冷清推及丈夫的处境:他远在异地他乡,想来也和我一样“独自眠”吧?自别后,昔日同床共枕的地方,如今是空闺独守,怎不令人凄怆动情?此语也隐含着思妇对丈夫的一片痴心、关怀和体贴。

二相思深情,梦难团圆

多情的词人,往往通过抒写离愁别恨,歌颂爱情的真挚。曲子词《送征衣》的下片着力描述思妇的相思深情、愁肠欲断。“每见庭前双飞燕,他家好自然”,她看到形影不离的双燕归来,却不见燕子捎回丈夫的音信。同时,人的孤独与燕子的双飞相对衬,更显出愁来。你看,飞燕双双,自由自在,愉快美满,而人的处境竟然不如那些燕子!“每见”说明思妇盼夫是年复一年,月复一月,年年思君不见君。宴几道的“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”(《临江仙》)也是这种心态的反映。后晋有“曲子相公”之称的和凝在他《喜迁莺》中写道“春态浅,来双燕,红日长一线。严妆欲罢啭黄鹂,飞上万年枝。”红日渐长、鸟啼燕飞,春意浅上花枝,隐约地借“双燕”透露了人物的情思。魏承班的《生查子》:“烟雨晚晴天,零落花无语。难话此时心,梁燕双来去。”落花无语,梁燕双飞;临风抚琴,泪滴罗裳。这首通过暮春景物的描绘,抒发了诗人怀人之情。苏轼《蝶恋花》:“燕子飞时,绿水人家绕。”借燕飞惜春伤情,抒写诗人远行途中的失意心境。这些词都是托燕寄情,借飞燕言愁情。《送征衣》庭前的“双飞燕”,寄寓着思妇对丈夫万般的相思苦情。

梦是人内心情感的一种反映,常言道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”。思妇“梦魂往往到君边”,她听任梦魂飞荡,去寻访日夜相思的情人居处。他们分隔的坝闸,使佳期如楚宫迷离,情人似碧云飘荡,只能在模糊的希望与黯淡的期待中忍受无穷的折磨,现实中无法得到的欢乐只有以梦抒情,在梦中去苦寻。她朝思暮想,因思成梦,几次回魂梦相聚。“往往”叠用,说明这样的梦是何其多,经常在梦中寻求短暂的欢乐,而梦醒后又何其悲愁!古诗词中这类“梦”是比较多的,它是男女爱情的一个见证。曲子词《南歌子》:“自从君去后,无心恋别人。梦中面上指痕新。罗带同心自绾,被狲儿踏破裙。”“梦中面上指痕新”一句重出,不觉相思苦外别有多少委屈伤心,情韵幽回,真切感人。《凤归云》“孤眠鸾帐里,枉劳魂梦,夜夜飞飏。”深情寄梦,愁肠百结,语浅意切,感人肺腑。北宋词人晏几道的200多首词几乎全以梦境写恋情。其中,直接点出“梦”的就有53首。像大家所熟悉的《鹧鸪天·彩袖殷勤捧玉钟》,词人巧妙地借助了梦境:“从别后忆相逢,几回魂梦与君同,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。”因为思念之深,所以常在梦中相遇,还是因为思念之深,所以如今真的相遇了,词人又反倒怀疑担心起来,害怕这相逢的甜蜜一刻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场梦而已。又如晏几道的《蝶恋花·梦入江南烟水路》“睡里销魂无说处,觉来惆怅销魂误”,这两句写得最精彩,它表示梦中找不到“心上人”的“销魂”情绪无处可说,已经够难受;醒来寻思,加倍“惆怅”,更觉得这“销魂”的误人。

“销魂”二字,也是前后重叠;但重叠中又用反跌机势,递进一层。还有欧阳修“故欹单枕梦中寻,梦又不成灯又烬”(《玉楼春》)等许多名句,与此词“梦魂往往到君边”一句相比,也是毫不逊色的。思念至切,行诸梦寐,情怀婉转,历历可见。“心穿石也穿”,梦醒后,她于万般无奈、极度苦闷中,又坠入冷清的现实。她望之久,盼之深,思之切,使无情的石头也动情。选取“石头”作为比拟物,表现了妇人刻骨铭心、滴水石穿的相思之苦及深沉的哀怨之情,达到了“物我两忘”、浑然一体的艺术境界。

全词以“愁甚不团圆”作结,映带全篇,思夫伤别之情可谓悠悠不尽。这一“愁”字,为别后相思,日坐愁城,梦中苦寻而生。从别后,音书阻绝,漫长孤寂的日何时才是尽头!谁知丈夫哪一天才能回来“团圆”呢?这时的思妇,梦想、希望、寻觅都不复存在了,言万语化为一个“愁”字。李白说“白发三千丈,缘愁似个长”、“一水牵愁万里长”;李煜说“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;陆游说“闲愁万斛酒不敌”;贺铸说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”;李清照说“只恐双溪舴艋舟,载不动许多愁”、“从今更添,一段新愁”、“薄雾浓云愁永昼”等。名家写愁的句子举不胜举,手法多样,含蓄蕴藉,而这首曲子词《送征衣》写“愁”朴实自然,言简意深。

三朴实写真,动人心弦

敦煌曲子词明显不同于后来成型的歌词。它的初期形态的特征,吴熊和先生《唐宋词通论》归纳为六点:“有衬字、字数不定、平仄不拘、叶韵不定、咏调名本意者多、曲体曲式丰富多样。”[5]同时在艺术表现上,许多作品还过于俚俗粗糙,往往令人不堪卒读。而这首《送征衣》,笔者以为是以质朴写真情取胜。词贵情真,作为敦煌曲子词,作者已无从考证,但从词中流露的感情而言,既不是矫揉造作,更不是无病呻吟,写的是亲身经历,吐的是真情实感。纵观整首词,上下片内容紧密相连。正因为前有鱼水恩爱之情的渲染、两情盟誓的情景,所以才后有思妇的梦中寻君,刻骨相思。冷清的画面中有热烈缠绵的回忆,字字伤情,令人情怀不忘。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,纵有心曲万千端,也是无法在梦中去解脱的,归结为一句:鱼水两情梦难圆。

从艺术上讲,全词语言明白如话,通俗易懂,没有一个生僻字,娓娓道来,用它所表现的真挚感情来打动读者的心弦。用叠字,如“转转”、“往往”;设比拟,例“共你如鱼水”;使夸饰,像“心穿石也穿”等表现手法。此词选取平凡的生活场景,运用轻快活泼的笔调,“鱼水”、“飞燕”的意象,情韵宛转,别具一格,具有民歌般质朴清新的美感,更是极具感染力。敦煌曲子词中这些不琢自工、返朴归真的作品实在是弥足珍贵,它从民间营养吸取了健康情调、鲜明语言及民歌的艺术技巧,加之对话的形式,十分口语化,引起了读者的共鸣和悲剧的美感,世代传诵,历久不衰,实为一篇不逊色于那些名人名篇的婉约词作,不愧为极富魅力的文学经典。

参考文献

[1]曾昭岷、曹济平、王兆鹏、刘尊明.全唐五代词[M].北京:中华书局,1999

[2]王湘华.王国维与词籍校勘之学[J].江西社会科学,2008(04)

[3]惠淇源.婉约词全解[M].上海:复旦大学出版社,2007

[4]林家平等著.中国敦煌学史[M]北京: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,1992

[5]吴熊和.唐宋词通论[M].上海:商务印书馆,20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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